里克尔梅：输给手枪的太极宗师

有部片子叫《最后的武士》，阿汤哥演的，大家想必没看过也听说过。片子讲的是日本明治维新时一群武士为了荣耀和尊严奋力一搏的故事。当然结果如何，我们猜也能猜到，靠弓箭和武士刀对抗步枪的结果，必然是团灭。

但这片子讲的事情却很有意思。时代总在进步，但每个进步的时代，总会出现几个牛逼闪闪的老顽固，拖着一群快要被淘汰的老家伙与「进步」死磕。结果可想而知，历史的洪流不会等待任何人，这群老顽固注定要被淘汰。

然而进步未必是好的，甚至未必是对的，很多时候，所谓的「进步」，无非是多出了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们却误以为这就是唯一的正确答案。那些所谓的「老顽固」们，也只不过是在提醒我们，世界不是一场数学考试，答案有很多很多。

今天我们要聊的里克尔梅，就是这样一个「老顽固」。提到他时，我们总会说，里克尔梅太慢了，不爱跑动又不会防守，属于古典前腰，根本没法适应现代足球，放到现在，肯定是要被淘汰的。更极端一点的球迷甚至会觉得，过去的那些足球大师无非是占了防守体系落后球员能力不足的便宜，现在随便找个保级队的中场，脚法都不比那些古典大师差。

然而真的是这样么？里克尔梅在现代足球中，真的连替补都踢不上吗？以及，在所谓的「现代足球」中，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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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里克尔梅，最大的误解可能是他「对抗很差」。

这多半要怪媒体的误导，在提到古典前腰的时候，往往要加上一些诸如「球场艺术家」「飘逸潇洒」之类的词语，好像他们都纯靠技术，一碰就倒。但实际上看过他们踢球的老球迷一定明白，那些「古典前腰」，身体对抗一点都不差。

说到这，老球迷们应该已经开始点头了——里克尔梅看上去慢慢腾腾，一副球场大爷的样子，但一般人根本撞不动他。拿球之后对方上去逼抢，里克尔梅慢悠悠转个身，屁股贴着对方一拱一拱地往前抹，抢球抢不到，拱又拱不过他，要多崩溃有多崩溃。

实际上那批中场球员的身体素质往往被无视了，齐达内和鲁伊·科斯塔看着不壮，其实肌肉都十分强健，于大宝说他在本菲卡的时候见过鲁伊科斯塔踢球，比他宽两圈，撞谁谁飞。再比如巴尔德拉马，大家只记得他站着踢球跑都懒得跑，但往往忽略了这货屁股巨大，两三个人根本撞不动。

这些球员只是速度慢，体力差，打逼抢反击疯跑的时候跟不上步点，但要是被拖进他们熟悉的节奏，对手就会发现，对面中场站着一个抢不下球又撞不动的怪物，一脚长传从人缝里塞过来，前锋就直接单刀了。一种绝望感。

按理说这样的球员根本不可能被淘汰。能传能带，能控制节奏，进攻交给他一个人就行了，唯一的问题可能是十场比赛中总免不了有两三场发挥一般的，毕竟谁都不是机器，这也是难免的事情。但对于教练来说，这还真是个问题。

有一个老故事，是关于半杯水之类的鬼话，说同样是半杯水，有人看到的是「杯里有半杯水」，有人看到的则是「另外半杯水哪去了」。面对同样的球员，有些教练看到的是「他在大部分比赛里简直就是魔术师」，另一部分教练看到的则是「他有20%左右的场次发挥不佳」。

变化就是从这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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踢第一场阿甲比赛时，里克尔梅18岁。一般来说10号前腰25岁之前都是半成品，但对于天才来说，这些规律都是屁。在博卡青年，里克尔梅踢得如鱼得水，6年拿了2个联赛和2个解放者杯。2000年丰田杯决赛，他们遇上了欧冠冠军皇马。

如果让劳尔说出自己职业生涯中最耻辱的几场比赛，对博卡这场丰田杯绝对是能进前五的（题外话：数了数才发现劳尔丢人的时候还真挺多……）。号称欧洲拉丁技术派的西班牙人，在南美人面前就像是孙子见了祖宗。连当时皇马阵中技术最好的菲戈，都被衬托成了欧洲糙哥。

皇马过分托大的确是他们发挥不佳的一大原因，但皇马的丢人程度远远高于比分所呈现的。比赛中皇马的防守，基本可以这样概括：那个10号大屁股拿球了，他传球很厉害我一定要盯死他；尼玛他屁股真大；尼玛我怎么抢不下他的球；哈哈哈所有传球路线都被我们封住了看你怎么办——卧槽球呢，卧槽怎么单刀了！

如果不是帕勒莫顶偏了两个空门，加上卡西的神勇发挥，那场可能真的要出大惨案。在里克尔梅的中场指挥下，连他妈的马塞洛·德尔加多这个国家队18场0球的废柴都有几次单刀机会——当然他也发挥了自己18场0球的特点，逐一踢到了卡西身上。估计比赛结束后，皇马球员都长出了一口气：妈的，幸好这个大屁股没在巴萨……

结果两年之后，这个大屁股真的去巴萨了。

那几年巴萨的日子很不好过，联赛不光打不过皇马，连巴伦西亚和拉科鲁尼亚联赛排名都比他们高，最可气的是2001年马洛卡竟然都能排在他们前面。于是2002年，巴萨引进了里克尔梅，希望他能带着巴萨重现辉煌。

但问题在于，里克尔梅在巴萨遇上的教练，是范加尔这个控制狂。于是一场名为「现代足球Vs里克尔梅」的大战，就此展开了。

我们回到那个半杯水的问题。队中有一名天才球员，但天才也有弱点，虽然通常情况下，没有人能限制住他的弱点，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总有几场比赛他的发挥不尽如人意。教练应该怎么应对？

一部分教练的做法，是给予他绝对信任，然后预备好应急方案。如果是大俱乐部，那就再引进几名天才球员——一群天才集体失准的时候可不多见。而另一部分教练的做法，是设计一套战术体系，然后把所有球员硬套进这个体系中。无论你是天才还是平庸球员，都一视同仁，无法适应的话，一律走人。

范加尔就是第二类教练的代表，他的战术思想，就是把球场划分为不同区域，不同球员在不同区域固定承担几项职责。如果球员除了这几项职责之外还有其他技能点，对不起，不需要；如果球员在这个位置上不具备他要求的技能，但有着另外的技能而且极其牛逼，对不起，走人。

打个比方，比如说他对于前腰的位置是跑动多，能后插上，不需要过多传球，那体力槽低的球员就直接弃用了；再比如他对于中锋的定义是能抢高点，擅长做球，那因扎吉和罗马里奥可以直接下放预备队了。

这种思路与之前相比哪种好？现在很多球迷觉得这种所谓「战术体系」才是进步的足球，但我却觉得见仁见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术体系，但针对不同球员做出不同调整，同样是一种战术体系——你能说安切洛蒂和阿囧没有自己的战术体系么。

范加尔的这种「根据战术改造球员，而非根据球员调整战术」的思路影响了太多人，瓜迪奥拉、里杰卡尔德和穆里尼奥都多多少少受了他的影响——当然范加尔之前也有，只不过他是最极端的那个。好处是足球节奏更快了，掐死一个人就掐死整支球队的情况越来越少发生。但坏处就是，所有球员都变成了同样的模子刻出来的，万金油越来越多，特点鲜明的球星越来越少。而且还催生了不少完全违背足球的球员。

举个例子：大家觉得布斯克茨真的适合后腰位置吗？他的运动覆盖能力太弱了，防守也一般，2014年和2018年世界杯上，西班牙的中场中路几乎真空，就是拜他所赐。但他出球稳定，对于瓜迪奥拉的战术体系来说，这就够了。马斯切拉诺真的适合打中卫吗？这完全牺牲掉了他强悍的中场扫荡奔跑能力，但他拦截出色，对球路判断好，这也够了。

更加极端的可能是穆里尼奥：米克尔和博格巴看上去像是黑又硬的铁腰，但他们其实是两个中场组织核心。穆里尼奥不在乎这些，给我抢球！拦截！一脚出球！卢卡库也一样，空长了一副大身板，却不是进攻桥头堡，而是拉出来建构前场进攻的克鲁伊维特式中锋，穆里尼奥也不在乎，给我反抢！争头球！

范加尔比他们还要更极端一些，在他的战术体系下，球员完全变成了机器人，只能按照他设计的方式踢球。好处在于，如果球员完全听他的，这能保证球队的下限，而且因为动不动就喜欢跑到青年队找符合自己战术的球员，总能挖到宝贝，但缺点就是，真正的天才球员在这套体系下，踢得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而且话又说回来，范加尔离开阿贾克斯后，带队成绩一直不算理想。他可能到现在都没搞清楚，自己战术无法复制的最大原因，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里杰卡尔德了。就算这么重视「整体」的教练，其实最终还是取决于天才球员的发挥。

里克尔梅刚一到巴萨，范加尔直接把他拉过去，告诉他，我的战术体系中没有你这样球员的位置。里克尔梅满脸黑线：坑爹啊这是！然而在球队主席的施压下，里克尔梅依旧在完全不适应的位置上踢了一整年，交出了3球9助攻的数据。第二年，他发现主教练变成了范加尔的门徒里杰卡尔德。

他头都没回。

里克尔梅跑到了一支名叫比利亚雷亚尔的俱乐部，俱乐部在一座小镇上，队歌是披头士的名曲《黄色潜水艇》，主场名叫情歌球场，这个看上去很浪漫的名字其实出自于镇上的「情歌路」。2002-2003赛季，球队排名西甲15位，离降级线只差9分。

你说这支球队多强，确实没多强，强队也不可能沦落到保级，但你说他很弱，也没有很弱，当时初出茅庐的门将雷纳就在球队效力，2003年他们还2-1击败了荷兰海伦芬，夺得了托托杯冠军。这样的球队，简直太适合里克尔梅挥洒了。

之后的事情，应该不用我赘述。2004年，比利亚雷亚人排名联赛第八，卫冕托托杯，当赛季，迭戈·弗兰和胡安·索林加入球队；2005年，联赛第三，弗兰被里克尔梅喂饼喂成了西甲金靴，里克尔梅自己也打进15个进球；2006年，双线作战的比利亚雷亚尔打入欧冠四强，里克尔梅半决赛终场前罚失点球，联赛排名第七，比利亚雷亚尔正式成为西甲不可忽视的力量。

所有人都以为28岁的里克尔梅将在情歌球场继续将球队带向辉煌，然而那个赛季结束后，由于和主教练佩工的矛盾，里克尔梅宣布离开比利亚雷亚尔，冬季转会窗口时，他租借加盟博卡青年。

关于里克尔梅阴郁孤僻的性格，同样有许多传闻。有人说他少年队训练时因为怕生，躲在厕所不敢出去，还有人说这名中场大师患有忧郁症。然而我只想说，大家都被他的那副天生死妈脸骗了，作为一个搞队友漂亮老婆的人，里克尔梅的性格的确古怪，但绝对称不上孤僻呀……

我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张他队友老婆露得不太多的照片，大家感受一下……

回归博卡后，里克尔梅发现，如今的阿根廷联赛，已经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后防线上还是他的老队友伊巴拉，前锋也依旧是自己的老搭档帕勒莫，这群三十多岁的老男孩，在如今的阿甲联赛，依旧鹤立鸡群。

之后他又带着球队拿到了两个联赛冠军和一个解放者杯，2008年的世俱杯决赛上，缺少里克尔梅的博卡青年2-4负于AC米兰，无论是巴内加还是莱德斯马，都没有表现出高人一等的实力，于是里克尔梅终于明白，南美足球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2014年，他在博卡青年宣布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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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队的里克尔梅就比较倒霉了。1999年美洲杯，年轻的里克尔梅输给了神勇的里瓦尔多；2001年美洲杯阿根廷没参加；2002年世界杯，贝尔萨放弃了里克尔梅，选择了更加适合现代足球的艾马尔——恰好，贝尔萨也是个重视战术体系远远多于球员的教练。

2006年世界杯是唯一一届属于里克尔梅的世界杯。小组赛6-0肢解塞黑的比赛，把他的中场调度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四分之一决赛上，面对德国的三人夹防，里克尔梅只能勉力控制住1-0的领先局面，结果第72分钟，主教练佩克尔曼可能做出了他执教生涯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他换下了里克尔梅，换上坎比亚索。从那之后，阿根廷的中场彻底失控。

2007年美洲杯，全主力出战的阿根廷一路横扫进决赛，却在决赛意外崩盘，0-3完败于巴西。这也是里克尔梅的最后一届大赛。2010年世界杯之前，由于和马拉多纳的矛盾，他退出了国家队。

他在国际大赛的荣誉，只有一个世青赛冠军，和一个奥运会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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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克尔梅究竟是个怎样的球员？可以肯定的是，他是现在已经绝种的那类球员。现在没有哪个教练可以容忍一个不回防的中场，也没有哪个教练可以允许这种慢慢腾腾的足球节奏。逼抢-断球-跑动-反击！这就是现代足球的节奏！

然而，里克尔梅，和以他为代表的拉美古典前腰们，就像是太极拳高手。「以慢打快」的基础，是可以随时提速，而且「快」的那一下比任何人都要迅猛。「四两拨千斤」的基础，也是「千斤力在后」，轻描淡写地化解对方攻势之后，突然一记猛攻，让人招架不住。

他强任他强，明月照大江。球迷们欣赏的，是拳拳到肉的快感，是辗转腾挪的机敏，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妙。任何一个踢出漂亮足球的球员，都可以获得球迷们的喝彩。

只可惜现在的人们觉得手枪更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