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黎巴嫩队去平壤，追寻朝鲜足球的真相

编者按：近日，国外媒体《Bleacher Report》刊发了一篇以朝鲜足球为主题的特别报道，作者James Montague在今年9月跟随黎巴嫩国家队到达朝鲜，从球员、教练、朝鲜足球学校老师、学者等多个视角，对朝鲜足球的现状进行了叙述。原文链接附于文末。

一袭黑衣的约恩-安德森站在场边，双臂环抱，不耐烦地等待比赛结束。在朝鲜首都平壤的金日成体育场，记分牌上方的数字时钟已经定格在了“90”。这一天是9月5日，对涌入球场的朝鲜球迷来说，与黎巴嫩的这场2019年亚洲杯预选赛给了他们观看男子国家队比赛的难得机会。

朝鲜队绰号“千里马”（The Chollima，名称起源于朝鲜神话中一种能以超音速的速度飞行且凡人永远无法驾驭的马），在9月5日之前，他们已经连续接近两年时间没有在平壤主场踢比赛。2015年11月，朝鲜在2018年世界杯预选赛中2-1战胜巴林是这支球队最近一次主场作战——作为亚洲强队之一，朝鲜在世界杯历史上有一席之地，他们原本希望在主场进行更多场次的世界杯预选赛。但情况发生了变化。

朝鲜男足的“千里马”形象

在朝鲜队的2018年世界杯预选赛最后一场比赛中，他们在最后时刻被菲律宾逆转。当比赛还剩下最后6分钟时，“千里马”2-1领先菲律宾，几乎已经稳获晋级下一轮预选赛的资格，但随后却被对手连入两球，参加2018年世界杯决赛圈比赛的梦想被终结。

上个世纪90年代，前挪威国脚安德森曾是德甲联赛的首个外籍最佳射手，而在被任命为朝鲜新任主帅后，他也成了朝鲜国家队历史上的第二位外籍主教练。安德森的任务是带领朝鲜进入2019年亚洲杯决赛圈。

朝鲜队的亚洲杯预选赛之旅也遇到了意外。朝鲜、黎巴嫩、中国香港和马来西亚被分到B小组，不过朝鲜与马来西亚的两场比赛因故被推迟。谁都不知道这两场比赛会在什么时候进行。事实上，朝鲜与黎巴嫩的本场比赛也曾有被取消之虞。在比赛前两天，朝鲜进行第六次核试验，这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引发了华盛顿、首尔和东京的不安。

但平壤一切如常。

在安德森执教朝鲜接近18个月后，在距离上一次主场作战接近两年后的今天，朝鲜国家队似乎终于将迎来一场主场胜利。比赛进入加时阶段，朝鲜仍然保持着2-1的比分领先；朝鲜队全线退守，安德森高声向弟子们传达最后的指令，而黎巴嫩则在疯狂反扑。

现场朝鲜球迷似乎预感到胜利即将来临，他们高喊：“光荣属于您，光荣属于您，金正恩将军。”

到达

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朝鲜高丽航空公司飞往平壤的JS152航班登机口位于最远的一个角落。每周只有几趟航班从这里飞往平壤，不过在今天，飞机里已经坐满了乘客。除了那些胸前别着红色徽章（徽章上写有“伟大的领袖”金日成，或 “亲爱的领袖”金正日字样）的朝鲜人之外，黎巴嫩国家队也在这一天飞往平壤。

黎巴嫩球员们穿着红色训练上衣，在球衣后背，“LEBANON”几个巨大字母格外醒目。候机大厅气氛压抑，大约30名球员和球队官员似乎正焦急地等待坏消息的到来。

朝鲜是全世界最孤立的国家之一，近些年更以一种惊人方式重燃核野心。自从金正恩2011年执政以来，朝鲜加速核武器计划，他在短短六年里下令进行了四次核试验，规模一次比一次更大。

“在家里，每个人都很担心。”奥马尔-布吉列（Omar Bugiel）说。作为一名前锋，奥马尔效力于英格兰第四级别联赛俱乐部格兰森林流浪，他希望在与朝鲜的比赛中上演自己在黎巴嫩国家的首秀。与球队的其他球员一样，奥马尔有黎巴嫩血统，但他们来自地球的各个角落——由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内战，许多黎巴嫩人被迫离开祖国。

黎巴嫩拥有约600万人口，据称在世界各地生活的黎巴嫩人数量达到了这个数字的大约两倍。在黎巴嫩内战期间，奥马尔一家到德国避难，他在德国出生，童年时移民到了英国。

索尼-萨阿德（Soony Saad）坐在距离奥马尔不远的位置，他一度考虑不来朝鲜。“刚开始的时候，我想也许我应该说自己受伤了。”他半开玩笑地说，“你看到了那些新闻，经常听到有人谈论核战争……”

黎巴嫩国脚索尼-萨阿德（左）

索尼生于美国密歇根州迪尔伯恩市，在那座城市，三分之一的人口都有阿拉伯血统。他曾入选美国U17和U20国家队，是一名前锋，不过后来由于在美国没有机会，他转而加入了父亲出生国（黎巴嫩）的国家队。

在索尼-萨阿德飞往朝鲜的同时，之前在朝鲜的美国公民正逃离那个国家。

24小时前，美国政府此前公布的禁止美国公民进入朝鲜的禁令开始生效。美国政府之所以发布这项禁令，原因是22岁的美国学生奥托-瓦姆比尔（Otto Warmbier）去年在朝鲜度假期间被捕，后来死亡。根据朝鲜方面的说法，瓦姆比尔试图将一份宣传海报从他所住的酒店墙上偷走，而他因此被判处15年劳教。

瓦姆比尔在朝鲜被捕并接受庭审

谁都不知道瓦姆比尔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但当他在今年6月份被释放时，人们发现他已经失去意识。瓦姆比尔在回到美国六天后去世。“我意识到如果去朝鲜，这种事情只会在一生中发生一次。”索尼-萨阿德说。他觉得自己最好带着黎巴嫩护照。

航班从北京到平壤的飞行时间只有90分钟。当我们抵达平壤，当地机场相当空旷。在经过入境护照检查和拿到行李后，一行海关官员检查我们随身携带的物品，看是否有书籍或USB；任何被认为有可能含禁止阅读的材料或影像的物品都会被截下。

黎巴嫩球员打开手机，试图搜索Wi-Fi信号，但这是白费力气。“这里有网络吗？”奥马尔抱有一线希望地问。答案是没有，但如果经过允许，外国游客可以花250美元购买一张可使用少量数据的3G SIM卡。所有人似乎都对此不感兴趣，于是我们离开机场，从机场外的两幅巨大画像旁走过。左侧画像中的人物是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革命领袖和建国领导人金日成，右侧则是金日成之子，在1994年金日成逝世后继承最高领导人地位的金正日。

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奥马尔、索尼以及黎巴嫩国家队的其他成员将会“与世隔绝”。

王朝

万寿山上的金日成和金正日雕像

如果你有机会见到主体朝鲜永恒的领袖，你需要严格遵守很多规则，其中一条最为重要。在位于平壤锦绣山太阳宫的一个宽敞幽暗的房间里，采取了防腐措施的金日成遗体躺在一个水晶棺内的深红色天鹅绒堆里，水晶棺下有灯光。站在房间四周的士兵紧盯着你，当你走近水晶棺时，务必要表达你对金日成的尊敬——你必须深鞠躬三次，第一次在他脚前，后两次在他的身体两侧。但千万不要朝着金日成的头部鞠躬，那会被视为极大的不尊敬。

金日成是朝鲜的建国领导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由于朝鲜半岛高度分裂，金日成在前苏联支持下在38线以北成立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数百万人在战争中失去生命，直到1953年才停火。

朝鲜和韩国从未签订任何和平条约，至今仍处于对立状态，一个长达250公里的非军事区将两国隔开。

如今从几乎任何一项标准来看，朝鲜都是全世界最专制的国家之一。自从“无国界记者新闻自由指数”（Reporters Without Borders Press Freedom Index）在2002年首次发布以来，朝鲜一直排名倒数第一或第二，与厄立特里亚占据了这份榜单的末尾两个名次。在国际透明组织提供的腐败指数（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s Corruption Perceptions Index）中，朝鲜在176个国家中排名第174。

2016年的CPI(Corruption Perceptions Index)指数排行，朝鲜在176个国家中排名倒数第3

据帮助朝鲜逃亡者的非营利性组织Liberty in North Korea称，如果有朝鲜人反对国家政权，将有可能被送进一个政治犯集中营；而另一方面，朝鲜人民需要从小就崇拜领袖，学会绝对服从。

“对很多朝鲜人来说，生活令人不快、残忍而又短暂。”荷兰莱顿大学学者，专注于体育领域研究并曾采访数百名朝鲜叛逃者的克里斯托弗-格林（Christopher Green）说，“生活是无情的。”

朝鲜仍然与世界隔绝，对几乎所有人来说都显得神秘。在朝鲜战争结束后，许多欧美人直到朝鲜进入1966年世界杯决赛圈时才第一次听说这个国家。伦敦（注：1966年世界杯由英国主办）不承认朝鲜的正式名称（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所以在最后时刻做了一系列调整，使用“北韩”来称呼他们。另外，为了避免在世界杯赛场演奏朝鲜国歌，那届世界杯规定只在揭幕战和决赛赛前才演奏对阵双方国歌。

根据以参加1966年世界杯的那支朝鲜队为主角的纪录片《人生的赛事》（The Game of Their Lives）所述，金日成在朝鲜队出征英格兰前会见球员，并告诉他们：“欧洲和南美国家统治着国际足坛，作为亚洲和非洲地区的代表，作为有色人种，我敦促你们赢一到两场比赛。”

那支朝鲜队确实做到了。

资料图片。朝鲜队在1966年世界杯击败意大利，闯入了八强

1966年世界杯决赛圈比赛期间，明礼玄执教的朝鲜队入驻米德尔斯堡，而他们也赢得了许多英国球迷的支持。尽管首场比赛被前苏联击败，第二场与智利战平，但朝鲜在最后一场小组赛中1-0击败意大利，成为了世界杯历史上第一支进入1/4决赛的亚洲球队。而在与拥有尤西比奥的葡萄牙的1/4决赛中，上半场朝鲜甚至3-0领先，只不过在下半场被葡萄牙反超，最终3-5告负。

在朝鲜，如今仍在世的那支朝鲜队球员被人们视为英雄。

1994年金日成逝世，当时朝鲜处于严重的经济危机之中——由于前苏联在1991年解体，朝鲜的主要贸易来源被切断。一连串的自然灾害导致饥荒肆虐，据称在那段时期，有多达300万人死亡。

金正日成了金日成的继承人，在他掌权期间，朝鲜对核武器的兴趣变得比过去更强烈，但“亲爱的领袖”也开始意识到体育的价值和力量。“他们意识到，体育能够成为他们有竞争力的一项优势。”莱顿大学学者格林说，“朝鲜需要让国内观众看到，他们有力量和能力获得成功，体育就是其中的一种方式。所以他们认真对待（体育）。”

朝鲜对男足和女足运动进行投资；在1991年，朝鲜和韩国曾联合组队（统一高丽足球队）参加世界青年锦标赛。国际足联开始向朝鲜敞开大门，前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甚至在2002年访问了朝鲜。

“我的感觉就像回到了过去，在乘坐两个小时的飞机后，回到了50年前。”前国际足联主席候选人、布拉特的政治顾问并安排布拉特访问朝鲜的杰罗姆-尚帕涅（Jerome Champagne）回忆说。在当时，韩国即将与日本联合举办2002年世界杯，国际足联担心朝鲜会有反应。

韩国情报部门相信，金正日是1987年大韩航空858号班机空难（导致115人丧生）的幕后主使，一名放置炸药在事后被捕的朝鲜间谍承认，他们希望通过制造爆炸事故，扰乱次年将于韩国首都汉城（现名首尔）举行的夏季奥运会。

“双方的协议之一是，我们必须帮助朝鲜足球。”尚帕涅说，“我们对朝鲜足球的帮助越多，朝鲜就越不可能破坏2002年世界杯。”布拉特没有见到亲爱的领袖，不过他确实见到了朝鲜名义上的国家元首，承诺称国际足联将资助朝鲜修建新的全天候球场，并协助他们在瑞士组织训练营。2002年世界杯在和平中度过。

能容纳15万人的朝鲜五一体育场

2004年，我第一次现场观看朝鲜男足的比赛——在迪拜，朝鲜与阿联酋进行了一场2006年世界杯预选赛。赛前阿联酋已经被淘汰出局，而朝鲜则已获得参加下一轮预选赛的资格。在那个炎热潮湿的夜晚，数百辆窗户被上拴的车开往球场，接近2000名朝鲜球迷到了现场。女球迷身穿五颜六色的传统服装，带着厚厚的长方形木片并将它们用橙色的线绑在手上，目的是避免因用力鼓掌手部受伤；男球迷们则穿着几乎完全相同的工作服，还戴着金正日徽章。

朝鲜球迷占据了一面看台，按照性别分开。一群朝鲜安保人员围着看台，但他们并非面向球场，而是面向现场观众。当比赛终场哨声响起后，朝鲜球迷们默默地朝着指定的车辆走去。后来我听说，他们是被派往国外赚钱的劳工和女佣，有人估计在这些人的收入中，朝鲜政府抽取的比例可能高达90%。

那场比赛也让我想到了其他几个问题。球员们是谁？在朝鲜，他们为哪些球队踢球？朝鲜国内实力最强的球队似乎是四二五体育会？这个名称有什么含义，朝鲜联赛的情况如何？在朝鲜，他们能否观看欧洲足球比赛？他们是否知道齐达内、罗纳尔迪尼奥或贝克汉姆是谁？

在随后几年里，我曾尝试到朝鲜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却总是无功而返。很难与朝鲜足协取得联系，就连国际足联也很难联系上他们，并且也不清楚朝鲜的联赛系统以及有哪些参赛俱乐部。

“我们有一个传真号码，可以发传真。”尚帕涅回忆说，“有时你能收到回复。”

直到今天，朝鲜足协也只有一个电子邮箱地址，过去几年我写过几封邮件，但从未收到任何回复。即便朝鲜跻身2010年南非世界杯决赛圈（自1966年以来首次），我也无法联系到朝鲜足协。幸运的是布拉特承诺为我提供帮助——朝鲜国家队经常在瑞士集训。

平壤的统一门

在位于阿尔卑斯山高处的一座球场，我终于见到了一名朝鲜国脚。郑大世在日本出生，是朝鲜国家队的明星射手——由于他的相貌与英格兰射手鲁尼很像，西方媒体经常将郑大世称为“人民的鲁尼”。

“每个人都说我像鲁尼！”郑大世在接受采访时笑着说，“但我不想像鲁尼那样。我想像迪迪埃尔-德罗巴那样踢球。”在两天时间里，我跟随那支朝鲜队到了奥地利，与希腊进行一场热身赛。他们的球员友善却又冷淡。但在那场比赛前两天，我们没有机会继续与朝鲜队接触。朝鲜制造了天安号事件，导致韩国天安号护卫舰沉入海底，舰上的46名官兵死亡。

朝鲜队决定保持沉默，球队的一名官员告诉我，CNN（当时笔者供职于CNN）就是中央情报局（CIA）的延伸。

“比赛将会在平壤播出。”朝鲜2-2战平希腊，郑大世梅开二度，赛后时任朝鲜国家队主帅金正勋在新闻发布会上说。金正勋的意思是，朝鲜电视台将会转播朝鲜队在2010年世界杯期间的比赛——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说对了。

2010年世界杯上，朝鲜在迎战巴西的首场比赛中表现出色，以1-2的比分小负对手。在那之后，朝鲜政府决定做一件此前从未做过的事情：在电视上转播一场世界杯比赛，朝鲜对阵葡萄牙。这是两支球队自1966年世界杯四分之一决赛后的再次交锋，但朝鲜0-7惨败。

“他们转播了整场比赛，一直到比赛结束。”格林说。

在西方国家，许多媒体报导称朝鲜球员回国后受到了严厉惩罚。事实上在1966年，也有西方媒体称，部分朝鲜球员回国后被发配到了一个劳动营，不过在35年后，前朝鲜球员在参与拍摄纪录片《人生的赛事》时否认了这种说法。

2010年世界杯后，国际足联甚至向朝鲜询问朝鲜国家队主帅的下落。但金正勋和他的球员们似乎都很安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2010年世界杯期间的那支朝鲜队有球员被判劳动改造。”格林说。

2010年世界杯结束18个月后，金正日去世了。他的遗体也被采取了防腐处理，被保存在锦绣山太阳宫。金正日幼子金正恩成了他的继任者。

瞻仰金正日的遗体后，我们在锦绣山太阳宫的旅途结束了，而我也拿回了我的摄像机和手机。当我打开手机，我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来自《纽约时报》的要闻推送。在中午的时候，在距离平壤东北大约600公里的地方，几乎就在我在金日成脚前鞠躬的同一时刻，丰溪里军事试验基地发生了一次巨大爆炸。爆炸引发了一场里氏6.3级的地震，这是朝鲜第六次，也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核试验。

爆炸

奥马尔-布吉列和索尼-萨阿德在赛前放松

奥马尔-布吉列和索尼-萨阿德坐在俯瞰平壤的高丽酒店房间玩PS4游戏，试着不去想核威胁。“谢天谢地，这管用。”奥马尔指着PS4游戏机说。他俩在玩《FIFA 2018》，利物浦对阵曼联。“直到现在，我们都连不上任何网络。”奥马尔说——就在他说话时，索尼-萨阿德操作马内首开纪录。“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与家人联系，向他们报平安。”

他俩共用一个房间，不过索尼-萨阿德最先意识到有大事发生。没人感受到爆炸，相反，索尼-萨阿德见证了一场看似即兴的庆祝活动。

“我醒了过来，听到几千人在附近唱歌的声音，仿佛他们要到现场看一场比赛。”索尼-萨阿德回忆说，“然后我打开电视，电视上有今日俄罗斯频道，（看电视）我才知道朝鲜刚刚进行了一次氢弹试验。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场战争的开始。”

朝鲜人民通过报纸了解氢弹试验的消息

索尼-萨阿德称在美国密歇根州，当地也有热门联赛，移民球队彼此交锋且经常斗殴。“迪尔伯恩不只是有阿拉伯移民。”他解释说，“还有波兰人、塞尔维亚人和阿尔巴尼亚人，足球文化非常深厚。我在冬天回美国参加当地比赛，那会很疯狂，你可能看到戴着棒球帽的球员出现在足球场。”

索尼-萨阿德曾似乎注定将进入美国男足成年国家队，他是美国佛罗里达州布雷登顿的IMG Academy训练营的一员（那里培养了全美国最优秀的体育人才），但索尼-萨阿德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布雷登顿还没有为穆斯林美国人做好准备。”他说，“那里没有清真寺，我需要自带清真肉类。我的父亲会为我准备鸡胸肉，然后将肉冷藏给我吃。”为美国U20国家队踢球后，索尼-萨阿德在美国的职业生涯停滞不前——直到有一天，他得到了当时执教黎巴嫩国家队的德国籍教练西奥-布克（Theo Bucker）的召唤。“我在（黎巴嫩）国家队的首场比赛里就进球了！”他自豪地说道。

索尼-萨阿德从不回头。在泰国联赛踢了一段时间后，索尼又回到美国，如今他是美国职业大联盟球队堪萨斯城竞技的一员。他很想知道，如果他在金日成体育场进球，将会发生些什么。

“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索尼-萨阿德说，“如果我进球了，他们发现我是美国人，那会怎么样？”

索尼的父母曾试图劝他不要来朝鲜。“他们（父母）说：‘你确定吗？为了一场比赛冒险值得吗？’”他说道，“但我们是职业球员，我们需要积分，尽管我们不认识朝鲜队的任何一名球员。YouTube网站有一些视频，但这儿上不了网，所以我们什么都看不到，就像是在黑暗之中。”

与索尼-萨阿德的经历相仿，奥马尔的职业生涯同样迂回曲折。在从德国移民到英国后，奥马尔开始踢业余联赛。今年年初奥马尔离开Worthing，与格兰森林流浪俱乐部签约，后者于今年5月份在温布利球场进行的升级附加赛中3-1击败特兰米尔流浪，升入英格兰第四级别联赛。

“在温布利的那场比赛后，我突然收到了黎巴嫩国家队的召唤。”奥马尔回忆说，“那个月正是太棒了！”奥马尔似乎对朝鲜很感兴趣，他一直在问我问题，或是讲述他在朝鲜的见面。奥马尔希望在与朝鲜的比赛中完成他在黎巴嫩国家队的首秀。尽管核威胁令人担忧，但他很享受暂离互联网的体验。

“这帮助我们变得更团结。”他说，“谁都不会接打电话，所以每个人都在彼此交谈。”

但索尼和奥马尔的《FIFA》比赛被酒店外的高喊声打断了，他俩冲向窗户，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些什么。他们看到几十名男子穿着同样的工作服行进，手中拿着巨大旗帜，以精心编制的动作挥舞着。

“那个像火箭一样的巨大建筑是什么？”奥马尔指着一座不远处的金字塔建筑问我。

我告诉奥马尔，那是尚未竣工的柳京大酒店。

“什么，整个建筑都是？”奥马尔难以置信地说，“据说在平壤居住的人都是被选中的人，这是真的吗？”有人告诉他只有那些对金氏家族绝对忠诚的人才能在朝鲜首都居住。

我告诉他，似乎真的是这样。在早些时候，我就曾经看到阻止人们离开或进入这座城市的路障。

“这个地方——”当我们都望向窗外时，索尼说，“真疯狂。”

人才

核试验当天上午，朝鲜劳动党报纸、官方喉舌《劳动新闻》头版刊登了一张金正恩站在一枚氢弹旁的全彩色照片。“他看着一枚氢弹被装进新的洲际弹道导弹。”《劳动新闻》写道，“他说，当他看到我们依靠自己的努力和科技制造，以主体思想为导向、拥有超大爆炸力的热核武器时，他感受到了我们不屈不挠，不惜付出巨大代价来支撑核力量的自豪感。”

平壤天气炎热，但与北京、曼谷等其他亚洲城市不同，平壤并不是一个交通繁忙商业发达，到处都是霓虹灯的现代化大都市。平壤安静而干净，街道宽阔，穿行的车辆不多。长长的金日成广场上有时会站满军官，偶尔有大规模游行时，你还能看到金正恩——几天后，这里举行了一次大型游行和烟花表演，以庆祝核试验。

在平壤，向统治朝鲜已接近70年的金氏家族致敬的雕像和海报随处可见，其中最大的一座雕像是万寿山上高达22米的金日成铜像。当金日成的儿子金正日去世后，朝鲜在那座铜像旁边塑起了金正日的铜像。

朝鲜禁止广告，不过在每个街角，你都能看到五颜六色的手绘宣传广告牌，它们一方面颂扬朝鲜的核导弹计划，另一方面又谴责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性。

导游带着我去我被允许去的地方，看我被允许可以看的东西。作为一个外国人，我不能在无人陪同的情况下在酒店外游逛。绝大多数商店禁止外国人购物，我也无法用当地货币买东西（不过，一家有中国投资的商场允许外国人使用当地货币支付）。

平壤有一条小型地铁线路，使用的是西德制造的老火车；在核试验那一天，人们纷纷传阅《劳动新闻》报。地铁里挤满了乘客，车内电视今天播放的是历史上最让朝鲜人感到自豪的体育时刻之一：在2006年国际足联U20女子世界杯上，朝鲜夺得冠军。

事实上在朝鲜，女足比男足更受欢迎，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近些年来，朝鲜女足国家队远比男足更成功。朝鲜女足国家队已经夺得3届亚洲杯冠军，在亚运会上3次夺金，目前还是U17和U20女子世界杯卫冕冠军。9月23日，朝鲜女足在亚足联U-16女足锦标赛决赛中2-0击败韩国队夺冠。

朝鲜女足成年国家队晋级世界杯决赛圈的次数达到朝鲜男足的两倍，不过在2011年德国女足世界杯上，她们被卷入了一场丑闻：5名球员未能通过药检。朝鲜代表团声称那是一次意外，原因是球员们使用了一种从鹿的麝香腺中提取的传统中药——几名球员在被雷击中后服用了那种药。

“朝鲜代表团官员们说，她们并不是为了改善表现而使用它。”国际足联医疗委员会米歇尔-德霍格（Michel D'Hooghe）在宣布药检结果的新闻发布会上说。那也是该物质在体育运动中首次被检测到。“它不属于兴奋剂世界的一部分。”前国际足联首席医疗官德沃夏克（Jiri Dvorak）说，“这是它被发现的第一例。”

无论如何，由于这次事件，朝鲜女足被禁止参加2015年女足世界杯。

在缓缓流动，穿过平壤的大同江的一个岛上（译注：绫罗岛），一场朝鲜女足联赛正在五一体育场进行。五一体育场被认为是全世界最大的体育场馆。近几年的一次整修前，约15万人会到这里来观看数千名体操运动员参与的大型团体操（Mass Games）。令人费解的是，团体操自从2013年就被取消了，但如果你到大同江，仍然可以看到五一体育场——如同一个巨型混凝土牛奶冻，看上去就像一艘蒸汽朋克太空飞船在一座足球场上坠毁。五一体育场内各级看台坡度很大，如果看台上坐满观众，景象肯定相当状况。不过在今天，看台上还有很多空位。

在朝鲜，所有足球队都隶属于不同的行业、工厂或政府部门。由于朝鲜有大约100万常备兵力和高度军事化的公共空间，部队一直在朝鲜足坛占据着统治地位。425体育团拥有朝鲜国内最成功的足球队，其名称取自金日成创建朝鲜军队的4月25日。

但朝鲜联赛一直是个谜。赛程不对外公布，只会在比赛前一天在球场外宣布。许多年来，朝鲜始终没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联赛；男足和女足比赛都由一系列锦标赛组成（每两个月一次锦标赛，通常在大型公共节日，如金日成生日或朝鲜建军节前后进行）。每一年，朝鲜球队的排名依据就是他们在6次锦标赛上的综合表现。

今天的女足比赛在小白水（Sobaeksu，四二五体育会的附属机构）与内部安全部下的鸭绿江体育会（Amrokkang Sports Club）之间进行，两支球队拥有共四名国脚。拥有接近12万个座位的巨大体育场几乎是空的，现场只有几百名观众，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来自两支体育会男队的球员。

“加油，加油，鸭绿江代表团！”

当我转身准备拍一张照片时，加油声停了下来。这对鸭绿江体育会似乎没有任何帮助。小白水连进三球，其中包括一粒令人惊叹，任何一名守门员都不可能阻挡的任意球。现场没有双方阵容或裁判名单，进球球员的姓名就像个谜。

平壤的国际足球学校内，教练正在教导球员

尽管朝鲜仍是一个根深蒂固的父权社会，但女足为朝鲜民众带来了巨大自豪感。当金正恩上台时，他下令加大对体育尤其是足球运动的投入，因为足球能够帮助朝鲜树立国际威望，并将外汇带入国内。

在平壤唯一一家英文书店（店内有许多歌颂金氏家族的演讲和书籍的英文译本），我发现在一本书上，金正恩曾写过一篇关于体育的文章，标题为“让我们以白头山的革命精神，开创打造一个体育强国的黄金时代”。（白头山位于朝鲜北部，紧邻中国边界，曾是金日成游击部队的中心地，因此在朝鲜历史上有着神话般的地位。）那是2015年3月25日，金正恩在第七届全国运动员会议（Seventh National Conference of Sportspeople）致参会者的一封信；那也是主体思想104年——在朝鲜，人们从金日成的出生日期开始计年。

金正恩在信中谈到了体育对朝鲜政府的重要性，以及为何重要。他写道：“对于巩固国力，为国家的威信和荣誉增光添彩，激励人们的民族自豪感和尊敬，以及让革命的勇气感染整个社会来说，体育发挥了非常重要的重要。”

更重要的是金正恩说，对待体育尤其是足球比赛，一个国家的做法应当与准备战争没有任何区别。“运动员应当将他们的训练计划视为党的作战命令，将训练场地视为贯彻党的思想，保卫国家的战场。”

金正恩认为，朝鲜应将女子足球作为争夺全球霸主地位的第一项体育运动。

“金正恩在2012年上台，突然之间，足球变成了朝鲜体育课程的重点。”格林解释说，“高中生也开始被要求参加足球训练。一个朝鲜叛逃者告诉我，‘他们是否喜欢足球并不重要。金正恩喜欢足球。’”

与此同时，朝鲜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搜寻足球人才，新球员会被送入一个新成立的足球学院（平壤国际足球学校），然后进入各年龄段国家队，还有可能到国外踢球。

在距离五一体育场的Kang Pan Sok中学（名称来源于金日成的母亲），金正恩的计划得到了执行。超过100名青少年在一个大型的沙地足球场上，一群穿校服的学生围成一个大圈跳舞；几百个军校学员身穿棕色制服，戴着帽子在操演训练；学校铜管乐队的成员们坐在校园的台阶上，等着练习……在一个角落，Chong Yong Jin正在努力提高他的球队的射门准确率。

这名57岁的校队教练让一群男孩和女孩排队，挨个带球然后朝着一堵绿色的墙射门。那堵墙被划分了几个区域，如果孩子们的射门击中墙的角度，就会得到分数奖励。当军校学校唱着爱国歌曲行进时，这些孩子都想将皮球射中角落，女孩比男孩的准确率高得多。

“我在这儿已经教了5年，女孩一直比男孩更优秀。”当训练暂时告一段落时，Chong说，“她们拿到过奖杯，在决赛中获得比赛胜利。”据他介绍，学校的男孩和女孩自从2012年以来就一起训练，目的是帮助男孩们提高水平。“既然女队更受欢迎，所以我们现在将更多精力投入了男孩的球队。”

没有任何人身穿巴萨、曼联或AC米兰球衣，为数不多的几个孩子穿当地球队的球衣，不过绝大多数都穿着“千里马”的红色球衣。Chong是四二五体育会的一名球迷（在我询问的所有朝鲜人中，几乎每个人都是他们的球迷。）“但他们我都喜欢。”他迅速补充道。

Chong自己也踢球。“我是守门员，一场比赛胜负的80%都由门将决定。”不过与其他人一样，他在谈到朝鲜国内联赛时也语焉不详。“有两个组，A组和B组。”最后他说，“两组的胜者踢比赛，胜者成为冠军。每年有五到六次。”

夕阳西下，球场上的孩子们开始离开，包括Chong的球员们。但他们明天和后天下午还会来这儿。“我希望能看到这些孩子进入国家队。那将会是我的最大成功！”

在平壤国际足球学校的门厅里，悬挂着一张高约120x60cm的大照片，并被聚光灯照片。在照片中，金正恩与朝鲜男子国家足球队成员握手。这所学校是2013年在金正恩指示下建成的，金正恩在学校建成后不久来过，他写的一句话被刻在了入口附近的石头上。

平壤国际足球学校也坐落于绫罗岛，距离五一体育场很近，校内有20座全天候的足球场。在较小的球场上，身穿红色国家队球衣的青少年们正在练习一脚触球，而在球场中央，穿着短袖、休闲裤，戴红色金正日徽章的Kim Chol Ung看上去不太高兴。

他走进球场，告诉球员们他们在哪里犯了错误，然后再吹响哨子让比赛继续进行。短短几秒钟后，他又吹停了比赛，上前指导球员。“第一步是普通学校，也就是你已经看过的地区学校。”Kim在平壤国际足球学校担任副主任，他说，“每个省有50所学校，这些学校都有他们自己的足球队。我们会去各省选拨优秀球员，让他们到这儿来。”

Kim今年五十多岁，之前曾为一家电车公司的朝鲜第二级别联赛球队效力15年，他自豪地带我参观了这所学校。他告诉我，平壤国际足球学校有500个孩子，年龄介于7到16岁之间；当我们从教室外走过时，孩子们在学习地理和几何。在一块室内足球场上，一群12岁的男孩正在练习高位控球。学校图书馆里摆满了朝鲜语的足球书籍和期刊，而在附近的一个讲演厅，老师们还会向学生讲授足球理论知识。

Kim在13岁那年爱上了足球——当时他通过广播了解了朝鲜男子足球国家队在1966年世界杯上的出色表现。如今，他和其他几人共同肩负着为朝鲜培养下一代男足和女足国脚的重任。

“2013年5月，我们开始发展我们的体育运动，尤其是足球，希望将体育运动的水平提升到与其他国家一样。所以我们成立了这个学校。”Kim说道，“许多未来的球员都在这里接受教育和成长。”朝鲜男足未能进入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决赛圈是个挫折，但到明年，平壤国际足球学校的首批学员就将毕业。

在现阶段，“U17和U17国家队的80%球员”来自平壤国际足球学校。他们的目标是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所有球员都会去那儿。”他信心十足地说。

韩光宋

不过在那之前，许多朝鲜球员很可能会到国外踢球来积累经验：将国内最优秀的球员送到欧洲训练，是朝鲜发展足球运动的新战略中的一部分。到目前为止，在海外最成功的朝鲜球员是韩光宋，在上个赛季，效力卡利亚里的他成了首个在意甲联赛进球的朝鲜球员。韩光宋本赛季租借效力于意乙球队佩鲁贾，他在那里进球轻松，首秀就上演了帽子戏法。

韩光宋是位于佩鲁贾附近的ISM学院的青训成果之一——近年来，数十名朝鲜球员被派往意大利接受训练。充满争议的意大利参议员安东尼奥-拉齐（Antonio Razzi）促成了ISM与朝鲜足协之间的合作，拉齐与金正恩见过，他觉得世界误解了朝鲜。

“金正恩是一个爱笑的人。”拉齐在一次电子邮件采访时说，“他喜欢足球，将几个年轻的朝鲜球员送到了佩鲁贾的科尔恰诺学校（ISM），亚历桑德罗-多米尼西拥有ISM的40%股份。”

拉齐曾接近十次前往朝鲜，据他描述，金正恩喜欢音乐。拉齐还透露，当金正恩小时候在瑞典学校时，他曾经到圣西罗观看AC米兰的比赛。“如果一切顺利，不久后我会再次跟他见面。”拉齐说。

意大利议会一直在调查，意大利球队与朝鲜球员的合作是否违反了对朝鲜的国际制裁。自金正恩掌权以来，被派往国外的朝鲜工人数量大幅度增长（主要是到中国、俄罗斯和中东），据称朝鲜政府涉嫌压榨他们的绝大部分收入，目的是补充已经被耗尽的外汇储备。对那些签约朝鲜球员的俱乐部来说，这可能会造成问题。正是由于这种不确定性，佛罗伦萨没有与崔宋赫签订职业合同。

金日成笔迹

“朝鲜政府愿意将球员送往国外，显然表现了一种善意；另一方面，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球员。”拉齐说，“这是个好方法，可以帮助他们与其他国家建立联系，体育团结所有人，通过体育，国家与国家之间是能够形成友谊的。”

《纽约时报》最近指出，拉齐似乎在为朝鲜政府“帮腔”；虽然引入朝鲜球员有可能违法国际制裁，但在朝鲜政府的经济支持下，到意大利踢球的朝鲜球员仍然越来越多。这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根据联合国数据显示，朝鲜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只有643美元，作为比较，韩国人均国内生产总值达到了27397美元。ISM每年都会到朝鲜招收新球员。

Kim准备结束今天的训练课程。在下午晚些时候，他的弟子们会出现在金日成体育场，担任朝鲜与黎巴嫩一役的球童。朝鲜电视台不会直播这场比赛——在朝鲜，电视台很少转播国家队比赛——据Kim说，朝鲜电视台经常播放欧洲联赛，但往往是在比赛结束很久（被翻译成本国语言）以后。

Kim最近观看了巴黎圣日耳曼和曼联队的比赛。虽然他欣赏梅西和C罗的天赋，但他认为拜仁慕尼黑才是欧洲最佳球队。

“你最喜欢的球员是谁？”我问。

“托马斯-穆勒。”他答道。

“为什么？”

他用一只手指按住太阳穴。“他会思考。”Kim说，“思考、做出决定、射门。”

穆勒，你是否知道在朝鲜也有自己的球迷？

比赛

数千名男女走过平壤凯旋门，沿着一条宽阔的大道走向金日成体育场。他们都很安静，穿着几乎完全一样的衣服。观众可以免费入场，绝大多数座位都被穿着白衬衫、黑色长裤或裙子、戴红领巾和徽章的男女学生所占据。

尽管朝鲜氢弹试验让国际政治局势变得紧张，但朝鲜与黎巴嫩的比赛仍然如期进行。球场入口处，一名女子在一张小桌子前卖当日体育报纸，不过她拒绝卖给我，因为我是外国人。

观众在赛前阅读报纸

观众席坐得满满当当，但现场观众人数与朝鲜媒体所宣称的10万还有距离——金日成体育场最多只能容纳5万名观众。在球场内，观众的助威声震耳欲聋。现场播放了一段代表朝鲜体育文化和体育部部长的冗长演讲，随后双方球队入场，奏国歌。

奥马尔和索尼都不得不坐在替补席上。随着这是朝鲜国家队自安德森执教以来的首个主场比赛，但安德森可以征召经验丰富的老将，以及很多在国外踢球的球员。

朝鲜队的守门员是李明国，他曾代表国家队参加了2010年世界杯的三场小组赛（包括0-7输给葡萄牙），中场球员朴成哲也参加了那届世界杯。安德森的球队中有三名在日本出生的朝鲜人，不过郑大世已经离开国家队很久；有两名球员曾短暂效力于塞尔维亚第三级别联赛球队，中场球员郑日冠效力瑞士球队卢塞恩。年轻前锋朴光龙效力于奥地利顶级联赛球队圣珀尔滕，之前在瑞士联赛征战了6年。但曾在ISM学院接受训练，成为首个在意甲进球球员的韩光宋没有入选这期朝鲜国家队。

朝鲜在比赛中掌握着控制权。虽然开局势头不错，但黎巴嫩球员似乎很难适应金日成体育场的人造草坪，逐渐被朝鲜队压制。黎巴嫩面临着几个不利因素：难以适应球场、天气炎热、朝鲜氢弹试验给他们造成压力、朝鲜球迷的噪音高亢刺耳……前锋Kim Yu Song的头球破门帮助朝鲜队取得领先，不过下半场短短几分钟后，黎巴嫩后卫努尔-曼苏尔（Nour Mansour）就在远门柱偷袭得手，将双方比分扳平。

9月5日，朝鲜vs黎巴嫩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场比赛的水平相当不错。由于球员受伤，黎巴嫩需要做出调整，而安德森也遇到了一些问题——当比赛进行到第60分钟时，他已经用完所有换人名额。当比赛还剩下最后几分钟时，Ri Yong Jik（在日本出生的朝鲜球员之一）在禁区外射门得分……在朝鲜社会，人们很少有宣泄的机会，不过现场观众的喊声让人觉得简直就像一场地震；或者一次地下核爆炸。整座球场都在震动，直到双方球员回到位置。

只剩下最后几分钟了，执教黎巴嫩的黑山教练Miodrag Radulovic终于派出了索尼-萨阿德，而他也用完了三个换人名额。奥马尔只能再等些日子才能完成在黎巴嫩国家队的首秀了。

黎巴嫩全力反击，希望能够在终场前扳平比分，不过金日成体育场的所有朝鲜人都希望为国家队出一份力，包括球童。当比赛进入伤停补时阶段，皮球在朝鲜队禁区附近出界时，黎巴嫩替补球员马赫-萨布拉（Maher Sabra）觉得球童故意放慢捡球的速度，拖延时间。双方在边线发生争执，萨布拉将皮球从球童手里抢过来，然后突然用力踢回去，差一点就击中了球童的头……现场观众开始尖叫，局面一度失控；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平壤街上，萨布拉几乎肯定会被逮捕。

裁判向萨布拉出示了一张红牌，黎巴嫩教练将萨布拉抓住，拖进更衣室，一路上反复拍打他的脑袋——教练似乎想让现场观众看到，萨布拉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现场观众终于安静了下来，他们开始高喊：“光荣属于您，光荣属于您，金正恩将军。”

比赛即将结束，但黎巴嫩在最后时刻得到了一次任意球机会，队长哈桑-马托克（Hassan Maatouk）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施射。朝鲜球员站在那儿看着皮球飞行，守门员似乎也被球的运行轨迹欺骗了，直到皮球蹿入球门……现场观众集体尖叫起来，随后陷入沉默。这时裁判吹响比赛结束的哨声，双方最终的比分定格在了2-2。朝鲜球迷安静有序地离开球场，就跟他们来时一样。

第二天，《劳动新闻》没有提到球童事件，对比赛本身的叙述也不多，只是写了一份简短的比赛报告。“两支球队都尽了最大努力，战略到位；两支球队都进球了，还有一个最后时刻的进球。这是一场不错的比赛，比分是2-2。”

教练

在高丽酒店44层的旋转餐厅，约恩-安德森站在一台平板电视旁边手舞足蹈，电视屏幕里正在重播黎巴嫩第一次扳平比分的进球。比赛结束24小时后，朝鲜电视台播放了那场比赛的精彩时刻。

“你们看，快看！”安德森一边用手拍打屏幕，一边咆哮道。他指着黎巴嫩后卫努尔-曼苏尔，后者悄悄溜进了罚球区。“谁防守他？”安德森问，“他进去了……”他弯曲手臂模仿曼苏尔在6码区的跑动。“然后又出来了！”

安德森重重地坐在靠近一张桌子的座位上，而在窗外，夜色渐渐笼罩平壤。

由于与黎巴嫩一役是安德森执教朝鲜队的首个主场比赛，而在之前一轮比赛中，朝鲜令人意外地与中国香港踢成平局，他的压力变得更大了。“赛后非常安静。”安德森这样形容朝鲜队更衣室的氛围，“他们也很失望。60分钟后，场上的每个球员都知道他们不得不踢满90分钟（注：安德森到第60分钟时用完了球队换人名额）。他们非常疲惫。”

朝鲜国家队主帅约恩-安德森

安德森说话既直言不讳又有条有理，既友好又谨慎。他生于挪威南部城市、靠近瑞典边界的腓特烈斯塔，为家乡球队效力一个赛季后转会到了瓦勒伦加，并在那里吸引了德国球探的关注。1989-90赛季安德森为法兰克福打进18球，帮助球队取得了联赛排名第三的好成绩，而他也获得了德国国籍。不过到了球员生涯后期，由于进球率下降，安德森在世纪之交退役。

作为一名教练，安德森曾执教希腊和奥地利球队，但他最辉煌的成绩是在美因茨降级、解雇克洛普后，成为该队主帅，并在自己执教的首个赛季就带领美因茨重返德甲，还在2009年闯入德国杯半决赛。但安德森后来离开了美因茨，据德国媒体在当时的报导，他离开的原因是与球员失和。

去年，正在奥地利执教的安德森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

“他们问我，我是否想在亚洲执教一支国家队？我问，哪个国家？他们让我等等。”安德森回忆说。刚开始对方不愿说出朝鲜队的名字，经过几次试探性的通话后，最终告诉了他。“当时我的心情是……天啊。”安德森和朝鲜足协进行了几个月的谈判（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朝鲜足协坚持神秘的办事方式），后来在慕尼黑见面；又过了5个月后，安德森与朝鲜签了一份为期8个月的合同。

那份合同的条款之一是，与在亚洲执教的绝大多数西方教练不同，安德森被要求（执教期间）一直在朝鲜居住。在与妻子沟通后，安德森决定接受朝鲜足协的邀请。

“当我刚到这儿时，我非常吃惊。”安德森谈到他对朝鲜的第一印象，“这里非常干净、安静，没有太多汽车。在这里生活很容易。媒体不会给你任何压力，没有人跟你谈足球。”但鉴于朝鲜政府试图控制人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包括媒体，这些都不是巧合。

安德森执教朝鲜国家队引发了巨大争议，在家乡挪威，他因为接受这份工作遭到猛烈批评。“我感到非常惊讶，一个挪威-德国人竟然会选择为那样一个国家工作，因为毫无疑问，（朝鲜）足协直接隶属于国家。”国际人权组织“大赦国际”（Amnesty International）秘书长伊格尼斯（John Peder Egenaes）告诉挪威公共广播电台。

“这是个引发意见分歧的决定。”挪威著名足球作者之一，曾到朝鲜采访安德森的特伦德-约翰内森（Trond Johannessen）说，“有人对他表示质疑，也有人认为他应当受到谴责，例如前英超球员拉尔斯-布希南（Lars Bohinen）。”但也有人认同安德森的选择。“例如当时担任挪威国家队教练的佩尔-马蒂亚斯-霍格莫。”约翰内森补充说，“他形容这‘让人兴奋’。”

由于两次糟糕的采访，安德森认为与媒体对话没有任何好处。安德森告诉我，他正在起诉一家报社，而因为对与我聊天感到不安，他将我们的对话都录了下来。“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他们我对政治没有任何兴趣。”安德森说，“我对媒体的看法太多了，在这里，我绝口不谈政治。”

安德森有理由保持谨慎——在朝鲜，谈论政治非常危险，对朝鲜人来说尤其如此。

对于这份全世界最不寻常的教练工作，安德森非常投入。与绝大多数其他国家队主教练所不同（他们经常间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看到球员），安德森一线队中的几乎所有球员都在朝鲜踢球。安德森每周组织国家队训练5次，周末再让球员们到各自的俱乐部。安德森证实，朝鲜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联赛，只有每两个月一次的一系列锦标赛。

“他们（朝鲜足协）让我看锦标赛和所有比赛，挑选进入国家队的球员。”安德森说，“我花一个月时间看了60场比赛，每天两场。”安德森挑选了一些年轻、被忽视但“真正能踢球”的球员。

在朝鲜，教练指导球员的体验也跟在其他国家完全不同。“在意大利、瑞士、奥地利和德国，你不得不对球员们：‘请，请你们按照我说的做。今天我们要进行跑步训练，请你们参加。’如果你让朝鲜球员跑步，他们就会照办。在这个国家，我喜欢人们的这种心态，你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但安德森认为，由于朝鲜球员全年都要参加密集的锦标赛（每次锦标赛为期一个月），他们筋疲力尽。“在一个月里，你需要参加10-12比赛，每两三天就有一场。”他说，“到决赛的时候，他们都快透支了，因为参加了太多比赛。”

当安德森发现这个现象以后，他写了一份计划，而朝鲜也在1月份推出了一套混合联赛系统。这意味着虽然因为与其他国家联赛规则不一而远离亚洲赛场多年，但在亚洲俱乐部杯（相当于欧联杯）中，朝鲜俱乐部也终于有了两个参赛名额。在今年，四二五体育会进入了淘汰赛阶段，不过被印度球队班加罗尔淘汰。

安德森目前的主要问题是，他可以挑选的球员数量在减少。在刚开始的时候，所有球员都在当地联赛踢球，不过现在越来越多的球员远赴欧洲。就在朝鲜与黎巴嫩的比赛前，安德森失去了中场球员徐贤旭（So Hyon），后者加入了波黑联赛冠军Zrinjski Mostar。

“我告诉他，别这样做！”安德森说，“我觉得他是一名出色的右边路球员，技术很棒，带球速度很快。我告诉他，‘在你这个位置上，你将会得到来自更好的俱乐部的邀请。’”安德森相信在12月份东亚杯结束后，还会有5~6名球员离开朝鲜。

对于一个像朝鲜这样封闭的国家来说，这简直就是一次革命。

在平壤，安德森的生活安静而又舒适。他住酒店，不过似乎可以自由地到处走动；他在平壤高尔夫球场与其他外国人一起打高尔夫——这些人当中的绝大部分是使馆工作人员；他似乎被赋予了绝大多数朝鲜人永远不可能享受的特权。朝鲜普通人经常面临食物短缺，无法自由离开国家等问题，有人甚至可能遭到集体惩罚或公开处决。

接下来，安德森需要准备朝鲜与黎巴嫩在贝鲁特的比赛。由于近期政治局势紧张，他不知道朝鲜与马来西亚的比赛将会在什么时候进行。

“我对这里很满意。”安德森说。在电视屏幕上，朝鲜与黎巴嫩比赛的精彩回放已经播放到了朝鲜打进第二个进球——几分钟后，哈桑-马托克将为黎巴嫩打进扳平比分的进球。“关于这个国家，你读到了太多负面报导，其中绝大部分是假的。”在我离开旋转餐厅前，安德森说，“一切都好。确实跟其他国家不一样，但一切都还好。”

回家

我乘坐小巴，穿过金日成和金正日的铜像，进入平壤国际机场的候机大厅。黎巴嫩国家队已经到了那儿，球员们仍然穿着红色的训练上衣。奥马尔正在想着周六的英乙联赛。

“我们的对手是埃克塞特城，但我想我不会上场。”奥马尔悲伤地说。在与朝鲜的比赛中，奥马尔原本应当是黎巴嫩的第三名替补，但由于有球员早早受伤，教练被迫提前换人，他失去了首次代表黎巴嫩国家队参赛的机会。

奥马尔担心格兰森林流浪的教练对他感到不满，因为他长途跋涉却一分钟比赛都没踢。“（到朝鲜后）前几天我的睡眠也不好。”他说，“但愿教练不会太生气。”

尽管奥马尔没有在比赛中登场，但他认为在朝鲜的这几天对提升球队士气有帮助。即将回归正常的自由生活之前，黎巴嫩球员都在谈论他们对暂离科技感到高兴——奥马尔觉得这很重要，因为这群年轻的黎巴嫩球员很可能“未来5年还会并肩作战。”

不过，奥马尔已经为回家做好了准备。“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英国，喝一大杯茶，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驰骋。”有趣的是虽然从朝鲜飞到英国花了30个小时，但在9月9日格兰森林流浪1-3输给埃克塞特城的英乙比赛中，奥马尔在最后时刻替补登场。

几个星期后，朝鲜在贝鲁特与黎巴嫩的比赛中遭遇了堪称灾难的打击，以0-5的悬殊比分失利。这意味着黎巴嫩自2000年主办亚洲杯以来，再一次晋级亚洲杯决赛圈。而朝鲜与马拉西亚的两回合亚洲杯预选赛则被安排在泰国的中立球场进行，前后相隔几天。

“我们送给了他们三个进球。”在朝鲜与马来西亚的首场比赛前，人在泰国的安德森在电话那头谈到与黎巴嫩的比赛时感叹道。

我问安德森，在0-5输给黎巴嫩后，他回到平壤后经历了些什么。

“他们（对比赛结果）不高兴。”安德森直言不讳地说道，“我们努力解释。也许0-5输掉一场比赛，总比0-1输掉五场比赛更好。我们明天必须赢球。”

在空场的毗邻雷城体育场（武里南联队主场），安德森执教的朝鲜在与马来西亚的两回合比赛中均以4-1的比分获胜。接下来，朝鲜需要为明年对阵中国香港的最后一轮小组赛做准备。

在平壤，朝鲜海关官员仔细检查了我们的每一个口袋和包，看是否有书籍或U盘，以及任何可能将被禁止的阅读材料或影像带出朝鲜的东西。所有黎巴嫩球员都在机场，包括因为与一名球童发生争执而吃红牌的马赫-萨布拉。我担心他会被逮捕。

“他有点脑袋发热了！”索尼说——在那次事件发生前，索尼刚刚上场几分钟。“他将皮球踢向球童，幸亏没击中……如果击中了那个球童，他有可能掉脑袋。”

索尼要经过一段长途飞行，回到堪萨斯。“回家真让我开心。”他说，“我对政治无话可说。”就这样，在平壤的最后一个美国人登上了回家的航班。

（原文链接：http://www.bleacherreport.com/articles/2746418-inside-the-secret-world-of-football-in-north-korea）